一 大业十五年十月初九日癸亥日夜。
残月如钩悬于烽烟之上将一片清冷而惨淡的光辉洒落在巍峨而沉默的大兴城头。
城郭之外反隋联军的营火如同漫山遍野的鬼火连绵不绝将渭水两岸映照得一片诡异的通明。
夜风中隐约传来刁斗之声、战马嘶鸣以及某种庞大军队休憩时特有的、压抑着的嗡嗡声响如同巨兽沉睡时的鼾息充满了令人不安的张力。
与城外的肃杀截然不同大兴宫内尤其是紫微殿这片被严格划定、与世隔绝的区域却笼罩在另一种更深沉的、源自权力核心的死寂之中。
此地与外间烽火连天的世界仿佛是两个天地。
厚重的宫墙与层层禁卫不仅隔绝了大部分城外的杀伐之声似乎也将一切生机与希望都摒弃在外。
唯有殿内缭绕不散的、带着浓重苦涩气息的药味以及那几簇在青铜灯树上摇曳不定、将人影在蟠龙柱与织锦帷幔上拉长扭曲的烛火还在顽强地昭示着此间主人与这座风雨飘摇的帝国心脏同样维系着危如累卵的命运。
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空气粘稠得让人每一次呼吸都倍感艰难。
为数不多有权柄、亦有资格知晓皇帝杨广依然活着并得以参与这最高机密的寥寥数人此刻皆屏息肃立于此如同庙堂中的泥塑木雕唯有眼神的细微流转暴露着内心的波澜。
形容枯槁、深陷在层层锦褥软榻中的杨广便是这无边凝重气息的唯一源头与中心。
他裹着厚重的玄色狐裘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丝生命力也紧紧包裹起来露出的青灰色的脸庞在跳跃的烛光下泛着一种恐怖的死气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如窟。
然而就是在这形销骨立的躯壳之上那一双深陷的眼眸此刻却反常地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的精光像两簇幽暗的鬼火死死地、一寸寸地扫过殿中肃立的每一个人仿佛要在他们脸上烙下最后的印记或是审视他们灵魂最深处的忠诚与算计。
萧皇后静坐于榻旁稍后的阴影里如同一尊失去了大部分色彩的玉雕。
她昔日母仪天下的雍容华贵早已被连番的惊变与无尽的忧惧侵蚀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面容憔悴眼神里交织着对榻上之人生命即将燃尽的深切忧虑与一种对不可抗拒命运已然认命般的、死水般的平静。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冰凉的菩提念珠指尖却比那念珠更无血色。
皇太孙杨侑和越王杨侗这两位名义上代表着大隋未来、此刻却被巨大的秘密与更深重的危机裹挟的年轻宗室则垂首立于更远些、光线更为晦暗的位置。
监国皇太孙代王杨侑身子单薄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苍白得如同初雪在听闻城外隐约的战鼓声时身体便会控制不住地微不可察地颤抖显然对眼前这诡谲云涌、步步杀机的局势感到了骨髓里的恐惧。
而大兴留守越王杨侗则努力挺直着他那尚未完全长成的脊梁紧抿着失血的嘴唇眼神复杂地低垂着那里面既有身为棋子在命运洪流中身不由己的无奈与苦涩也混杂着一丝窥见惊天秘密、置身风暴中心后那难以言喻的惊悸与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敢深究的、隐秘的亢奋。
真正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权力核心并试图将其导向一个未知彼岸的是站在最前方、承受着杨广最直接目光的几人。
卫王杨子灿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外罩一件象征亲王身份的紫色盘螭纹锦袍。
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沉静宛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仿佛城外数十万磨刀霍霍的敌军殿内这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乃至榻上那垂死帝王眼中灼人的怨毒皆不过是他庞大棋局上早已标注清晰的落子一切皆在他冷静的算计与掌控之内。
老臣裴矩低眉垂目如同已然入定的老僧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深深掩藏在布满皱纹的眼睑之下。
只是那偶尔微微颤动一下的眼皮以及拢在袖中、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才隐隐显露出他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古井无波正进行着何等激烈的权衡与思量。
纳言萧瑀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面沉似水目光偶尔与杨子灿短暂交汇又迅速移开似在反复咀嚼、权衡着这即将迈出的每一步背后所蕴含的巨大的政治风险与那诱人却又无比沉重的历史机遇。
至于那些尚在奔波于内外、或被困于职守的许多重臣如阴世师、骨仪等人或因不知核心机密或因职责所限并不在此列。
此刻这间密室便是决定帝国明日命运的唯一中枢。
所有人的目光或直接或隐晦最终都聚焦在了正在御前躬身禀报的两人身上——太史令庾质与大理寺卿郑善果。
他们手中捧着的并非寻常奏章而是那份以工整楷书精心誊写、关乎大隋国运最后一口气、也关乎在座每一个人身家性命与未来前程的 《甲子日大典仪注并刑名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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